人物访谈

中国现代德艺双馨艺术家——刘中秋 「《闹天宫》传奇」四

2023-01-01  关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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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中秋,男,多年从事语文教学工作,兼教历史。出生于京剧世家,一向喜爱文史,同时喜欢写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协会。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发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区庆祝中国共产党九十五周年专刊《一轮红日照东方》上发表散文《重访上陈铺》。参加征文大赛也多次获奖,如小说《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区作协主办的杂志《莲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发表并获得三等奖,在深圳福田区第五届《“千里路·万卷书·文明人”征文》大赛中获得优秀奖,诗歌《我们的三沙》于2018年获得中国首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童话《龙猫成材记》于2019年获得首届魅力中华文学书画大赛铜奖,散文《鄂州西山好风光》2020年10月获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征文比赛一等奖。书评《历史小说应该尊重史实》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届全国书评征文大赛中荣获最佳优秀奖,2021年散文《偏僻山乡的沧桑巨变》入选深圳社会组织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诗歌朗诵会作品集,同年在全国首届《书蕴杯》诗词歌赋网络评选大赛中获新星诗人奖。

作品赏析:

长篇小说节选

《闹天宫》传奇

(一位京剧角儿的成长史)

十一

 

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说得一点也不假。就在三个月以后,一天早饭时,布施仁说要传达中央文件精神,早饭后召开全体员工大会。

这传达中央文件是常有的事,习以为常,大不了是布置搞批判三家村的事。三家村跟我们剧团隔得那么远,剧团里又没有人写影射现实的杂文,没有什么可怕的。要说可怕的一点就是写批判文章。我唱戏可以,可是写批判文章,我哪有那个水平呐?一布置写批判文章,我就头疼。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会写,可凌峰会写啊,找他要一篇文章,抄下来就齐了。

演员们在台下坐定,没有一点紧张的表现。自从传达中央五人小组下达的文件以后,演员们都放松了紧张的情绪,日常生活中,喝茶聊天的多了,彼此说笑话的也多了,甚至连老右派宋崇兰也脸上也常常带着微笑。剧团里的空气使人感到轻松。

布施仁坐在舞正中间,手里拿着一个五寸左右长、三寸多宽的日记本,满面严肃。

许是时间到了,布施仁站起来宣布开会。他打开日记本,说:“我不念文件原文,只传达中央文件的精神。”演员们像往常一样,坐得端端正正的,竖着耳朵听。

布施仁说:“前几个月,我传达了中央五人小组下达的文件,现在严肃地告诉大家,那个文件被新的中央文件否定了。”演员们一听,都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我想,老文件被否定了,那新文件对今后的工作有什么安排呢?

布施仁说:“原来那个文件被否定,说明什么呢?说明前一段时间的工作有问题呀,不对劲呐。我们得好好反省。新文件批判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个提法,说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从来没有平等过。这几个月来,大家都看见了,报纸上、广播里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对三家村的批判越来越严厉,已经不属于学术方面的问题了,是政治问题。文件还提到要防止赫鲁晓夫那样的人,说他们就睡在我们身边。现在批三家村的活动拍成了电影,全国到处在放映,批判的调子非常高。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我们大力批判《海瑞罢官》,看来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受到干扰,被人为地叫停了。看来不能停,反而要继续抓紧抓好。还有,文件提到在党里政府里军队里都有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他们一有机会就搞反革命政变。这样看来,今后文化革命运动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同志们呐,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他掏出手绢儿擦了擦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长气,说:“散会!

演员们都闷声不响地离开台底下,各自回家。

我看见师父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挪开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去。

我知道,师父此时的心情一定沉重万分。刚才,布施仁的一番话实在太厉害了,等于重新肯定了他组织批判《海瑞罢官》的所作所为,马连良演出《海瑞罢官》是反革命行为,师父去北京看戏、回来也演出《海瑞罢官》同样是反革命行为。师父原本以为,有潘局长出面保护,自己可以顺利过关了,没想到事情又反转过来,自己又要陷入演坏戏挨批判的泥潭中。这让师父怎么受得了呢?我觉得,在这个节骨眼,我一定要到师父身边去,帮不了什么忙,说几句宽心话也是应该的呀!

我追上师父,挽着他的左臂,跟他回到他的寝室。

小昆走到我身边,问我:“师兄,听布施仁话里的意思,以前批判爸爸是完全正确的,你说是这个意思吧?那潘局长的话还算不算数呢?我真不明白,他们大人说话怎么也跟小孩儿一样,变来变去的!

我说:“这我就闹不明白了。听他布施仁的说法,上面下文件否定了前面一个文件。按前面那个文件,师父演出《海瑞罢官》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政治问题,可是按新文件的意思,演出《海瑞罢官》就是大的政治问题。”师父叹了口气,说:“你们小孩子不要瞎议论!这是政治!

我问:“师父,这政治是什么意思啊?”师父苦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呢?你别看我是党员,又是副团长,学了不少文件,我就一直没弄懂政治是什么。现在看来,批判我就是政治!”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您就是个演员,是唱戏的,搞政治怎么会搞到您头上呢?打倒蒋介石是政治,要是有人想打倒您,那不乱套了吗?”

师父想了一会儿,说:“我算彻底明白了,布施仁已经把我当成平水市京剧团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了,不把我打倒他是不会罢休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时候,我挨批,你们千万稳住,保护好你师娘和凤儿。你们做到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小昆当场就哭了,我搂住小昆,说:“別怕!別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小昆说:“师兄,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其实,我自个儿都怕,还能帮助小昆什么呢?我只觉得,我比小昆大两岁,应该像大哥一样撑起这个家。

 

十二

 

六月二号,布施仁召集全体演员大会。他先叫晓龙朗读报上一篇文章,题目是《扫除一切牛鬼蛇神》。文革后,审判林彪四人帮集团,我才知道,这篇文章是陈伯达搞出来的。害人不浅呐!

说它害人不浅,绝非虚言。这“一切牛鬼蛇神”,内涵非常非常宽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上可指各级干部,包括党和国家领导人,下可指社会底层人物,只要被官方认可的所谓有政治问题的人都包含在内。加上当时鼓吹要联系本单位的阶级斗争状况,文化大革命已经不仅仅是批判《海瑞罢官》、批判“三家村”了,要联系本单位具体的人。以前只是批判远在北京的黑帮,现在是批判眼面前的活生生的人,就是大家都认识的人。这种人可能今天还跟你点头打招呼,明天就被推上台面进行批斗;可能上午还跟你有说有笑的,中午就成了十恶不赦的阶级斗争活靶子。甄小姐,可怕不可怕?当年,中国大陆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啊!你问我有没有具体的事例。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确实有。我的小学同学凌峰告诉我,他所就读的市一中就发生过,是他亲身经历的。在六月八号,他们学校一位教化学的老师上午还在他班上讲课,中午就被学校党支部宣布为阶级敌人,接着被愤怒至极的学生押上学校大操场开会用的主席台上弯腰九十度被批斗了,晚上睡觉不许放下帐子,有学生手拿腕口粗的木棍看守着。其他学校和单位也有这种情况。我这位同学说,那位化学老师工作非常认真,对学生非常和蔼,时常跟学生说说笑笑的,没有隔阂,可是挨批斗的时候没有一个学生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宽容,似乎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样,大声斥骂,有的人把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都记录下来,交给学校党支部。好在六月份,打人之风还没有兴起,要不然,恐怕这个老师不知道会挨多少打骂。

我听凌峰这么讲,心里害怕得要命,真怕布施仁会学凌峰学校的领导那样对待我师父,要是那样,师父这把年纪怎么熬得过去呀?

有一种说法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听志高说——他是听晓龙讲的——有人到剧团来了,问剧团怎么没有批判坏人?布施仁没有表态。

我急了,马上把小魁、云飞找来商量,想听听他们的看法。云飞说:“现在有的单位批斗的是死老虎,都是戴着帽子的和戴过帽子的。你师父又不是右派,不是戴过帽子的,怕什么?要倒霉的,也是那三个老右派。”我想:也真是的唻,师父是共产党员,是剧团党支部成员,还是副团长,怎么着,挨斗也轮不到他呀?布施仁要是把矛头指向师父,我就豁出去了,跟他死磕,说他放着老右派不管,却把矛头指向共产党员,难道他布施仁不考虑我的意见?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放心了,觉得眼前一片光明。我匆匆忙忙跑到师父家去了。

刚进师父家,凤儿就跑过来哭着说:“师兄,爸爸姆妈在哭哩!你去安慰他们一下吧。我问:“凤儿,你们学校斗老师了没有?”凤儿说:“昨天斗了一个,说他是老右派,贼心不死,就得斗!我回来把这件事告诉给爸爸姆妈听,妈就哭了,爸爸就只是叹气。师兄,我不懂,我们学校斗老右派,妈怎么哭了呢?”我安慰她说:“师娘哭是觉得那个挨斗的人可怜。”凤儿说:“学校六年级的学生和老师们都说,那个老右派是贼心不死,总想复辟。我也听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说:“凤儿,你只知道他们是老右派就行了,其他的不懂没关系。”凤儿点了点头。

我走到师父师娘身边,见师娘哭得厉害,就安慰她说:“现在一些单位批斗的都是戴着帽子或者戴过帽子的人,师父是共产党员,是剧团党支部委员,不可能搞到师父头上来的。您老人家别太担忧了。”

师娘说:“要是他布施仁成心捣蛋,硬要拿你师父开刀,那怎么办呢?”

我说:“那他还有王法没有哇?现在外面单位斗的都是那种人,他还敢斗共产党员吗?他要敢发动群众斗师父,我就跟他硬干,还要不要党的政策啦?”

师娘止住泪水说:“要真能按政策办就好了。我就怕你师父受不了。要是出了好歹,我可怎么办呐?”我说:“这回,我什么也不怕,跟他谈党的政策,还怕什么呢?不过,这么一来,那三个老右派要倒霉啦。想想他们呐,唉,也怪可怜的。”

师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连夫妻都这样,何况同事呢?更何况他们当过右派!倒霉啊!那个宋崇兰,多好的小生,能唱《白门楼》,愣把人家毁了!他就是给布施仁提了两条意见,布施仁硬要把他划为右派。剧团党支部会议上已经决定不把宋崇兰划为右派,可他布施仁利用写反右报告的机会硬把人家的名字写上去了,活活毁了一个人才。那次,要不是潘局长保驾,连我也完了。唉,我就给他提了点建议,还是私底下说的,他还是不放过我。碰到这种人,算我倒霉,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唉!我跟他布施仁会有什么仇呢?难道我爷爷是地主,他爷爷是我们家的佃农,我爷爷剥削了他爷爷,他爷爷死得早,没报成仇,就由他来报?师父说这番话,说得可认真了,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正因为师父说得太认真了,跟真事儿一样,我跟师娘都笑了。我说:“师父,那都是迷信。你是共产党员,怎么也相信迷信呢?”师父一本正经地说:“我受党的教育多年,本来已经成了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些年的一些事让我想不明白,所以就信起迷信来了。我知道那是迷信,可我只有迷信点儿才能想得过来。”

师父这个说法,当时我没有什么非常强烈的感受,经过许多年以后,我悟出点意蕴来了:这是老一辈演员、也是老一辈知识分子面对残酷的政治运动和惨淡的现实而产生的无奈心态。

那会儿,老一辈知识分子生活得非常艰难,难就难在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上面称心,让上面满意。我那时还年轻,不过也看出来了一些端倪。解放初期,上面就提出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问题,要求知识分子在思想上跟旧社会彻底告别,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以便适应新时代的需要。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们都是听话的,照办不误。可是,我发现,不论老一辈知识分子如何真心诚意地听上面的话,按上面的意图办事,按上面的要求改造自己,进行说不完的忏悔,即使把自己骂得一钱不值,上面总是不满意。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伊始,老一辈知识分子就主动或被动地在改造自己,生怕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可是没有用,上面就是不满意,看不惯。知识分子好像生来就是罪人,被要求脱胎换骨。所以知识分子非常痛苦,不知如何是好。

令人可气又可笑的是,一家兄弟几个,一母所生,一父所养,长大后,有人干知识分子的工作,有人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结果干知识分子工作的得接受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当了工人的就无须接受什么再教育,他们的子女就是红五类,那个当了知识分子的亲兄弟的子女就不算红五类。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可那时候,现实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就是不受官方待见。难怪我师父愿意变成唯心主义者哩。

但是,我和我师父做梦也没有想到,更严重的打击接踵而来。

布施仁传达中央新文件以后,六月中旬,文革工作组进驻剧团。

工作组一进剧团,剧团党支部就靠边站了,一切由工作组说了算。刚开始,我还挺高兴,认为布施仁管不了事了,师父的日子就会好过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发现工作组比布施仁更坏。工作组召集全体演员开大会。组长周青松说:“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跟大家一起把文化大革命搞好。你们是文艺界的人,应该知道一个严酷的事实,就是文艺界长期以来被一条又粗又长的黑线专了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的政。主管文艺的领导人陆定一和他的狗腿子不执行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不联系群众,接受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修正主义文艺思想和所谓三十年代文艺的影响,崇拜洋人古人死人,不塑造无产阶级高大光辉的英雄形象。一些团体已经堕落到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组织。裴多菲俱乐部是个什么东西呢?大家都知道匈牙利事件吧?反动派利用赫鲁晓夫大反斯大林的妖风,发动叛乱,妄想推翻共产党,改变匈牙利无产阶级政权的颜色。在这股反革命逆流中,裴多菲俱乐部起了大造反革命舆论的作用。毛主席指出一些文艺单位的这种危险状况,就是在提醒我们高度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我们要早做准备。”周组长讲到这里的时候,演员们学员们还只是像听故事一样平静,可是老周接下来讲的话就令人恐怖了。他说:“你们剧团有没有文艺黑线呐?有没有受到文艺黑线的影响啊?工作组和剧团党支部的同志经过研究,认为剧团受到文艺黑线的影响,影响还非常之大哩。剧团有人非常热心演出反动戏剧《海瑞罢官》,在演出《海瑞罢官》的时候,有几个刚刚摘了帽子的右派分子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心。这说明剧团里面有文艺黑线。我这里只是举了一个例子,除了这个例子还有没有别的例子呢?除了演《海瑞罢官》,还演了其他坏戏没有?像《李慧娘》啊,《三关排宴》呐,嗯!希望在座的人好好想一想,想起来了,就大胆揭发,深刻地批判。”

周组长的话像一连串炸雷直炸得演员们心惊肉跳,特别是那些角儿们,更是面容失色,姜尚梅、汪丽彩已经趴在前面的椅子背上哭了起来。学员们因为没有参加这些所谓坏戏的演出,所以无所谓,有的还面带笑容,甚至举起拳头扬了扬,好一似要举着关刀杀向战场一样。

第二天,后台和食堂的空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我看见一下子就出现这么多大字报,好多大字报直接点了师父的名字,让我非常惊讶。

大字报的火药味满浓的。我现在还记得有几张的内容。有一张是这样写的:

 

余盛昆:

当初招学员的时候,就是你坚决反对我们工农子弟进来,嫌我们嗓子不亮,嫌我们身上僵,好像只有那些非工农子弟最符合条件。联系你的阶级出身(地主),你这是疯狂地反对党的阶级路线,妄想培养地主资产阶级接班人,妄想永远占领舞台,为资本主义复辟做准备。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在回答革命群众质问你的几个问题的时候,拼命地为自己辩护,没有一点点诚意。我们恨得想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当时考虑到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暂时放过了你。这一次,你休想再蒙混过关!你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回答革命群众向你提出的问题,特别是对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论进行严厉的自我批判,否则让你知道我们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

还有几张是这样的:

 

汪丽彩:

你爹是国民党军官,参加过围剿井冈山的红军,手上沾有红军将士的鲜血。你爹被红军俘虏,共产党珍惜你爹有文化,没有惩罚他,还留下你爹干革命。可是,你爹狼性不改,为了活命,表面上向红军投诚,骗取共产党的信任,心中念念不忘回到他那个反革命队伍里去。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利,你爹的真面目终于暴露,乘机逃回反革命队伍去了,仍然竭尽全力为国民党反动派效犬马之劳。全国解放前夕,你爹不是向人民投降,而是紧跟国民党残余部队逃到台湾。你妈在新中国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你那反动透顶的爹,一直没有嫁人,妄想等待蒋介石反攻大陆,跟你爹团圆。由于这样的出身,难怪你演旧戏那么卖力,特别是演出鬼戏《李慧娘》,使出了浑身解数,寄托了你仇视社会主义天下的阴暗心理。你的艺名叫十三妹,为什么单单叫这个名字?谁都知道,奸臣纪献堂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十三妹的父亲,十三妹带着老娘逃奔他乡,吃苦受罪。她发誓要报仇。你爹被人民解放军赶到台湾去了,你也想报仇雪恨,所以取艺名十三妹。你的狼子野心,革命人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次,你别想蒙混过关,过不去的。只有缴械投降才是你的出路。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你呀,罪莫大焉!必须向革命群众老实交待!

 

邓崇余:

我们知道,你祖宗八代都是农民,在泥土里刨食,可是你祖父一心想发财,想挤进有钱人的队伍里去,就给你取了个名字,叫招财。这样,你打小就在心灵深处打上了发财的烙印。为了发财,你选择了唱戏这个行当,一门心思要当角儿,好拿大钱,过挥金如土的生活。你师父常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功夫练不到家,別怪祖师爷不赏饭吃。等成角儿了,吃香的,喝辣的,你就什么都明白啦。”你经常用这种极其腐朽的思想腐蚀青少年,从来不鼓励我们把戏唱好为工农兵服务,只鼓励我们争取成名成家。哼,都去成名成家,谁来当工农兵呢?你这是在培养地主资产阶级接班人。我们绝不上你的当!还有,你的名字叫“邓崇余”,就是崇拜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余叔岩。你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中国,不去崇拜铁人王进喜,不去崇拜雷锋焦裕禄,不去崇拜工农兵,却要去崇拜只会表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余叔岩!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你身子在社会主义社会,而思想仍然停留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工农兵服务,怎么可能演好工农兵的光辉形象,怎么可能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演员,更不需要你这样的老师。你这样的人能在剧团里混了这么多年,是因为文艺黑线专了我们的政,只有文艺黑线才需要你这样的人。建议将邓崇余赶到乡下去,挖石头,挑粪桶,彻底改造他满脑子的腐朽思想!

 

赵宝魁:

你跟余盛昆一样出身于地主阶级家庭,从小就跟贫下中农的孩子格格不入。有几个穷人家的孩子请你花两个小钱买烧饼给他们充饥,好话说尽,你就是不肯,还跟他们打架。看来,你从小时候起地主阶级的立场就满坚定的哩!你后来唱戏,走上从艺之路,是因为你们家不善经营而破产了,你一下子从地主家的少爷变成了穷小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吃开口饭,为此你投奔了邓崇余。你师父带你到上海闯码头,由于没什么本事,被迫到内地找小京班混饭吃,混到贵州省的安顺场搭上了班,有了落脚处。抗战胜利后,你来到武汉,见民众乐园里面人才济济,不可能出人头地,就跑到平水市来找出路。余盛昆见你本事不是很大,威胁不到他的地位,又想拉拢你,就拍板收留了你。从此,你唯余盛昆马首是瞻,听凭他的驱使。革命的同志们,我们剧团有一个以余盛昆为首的黑线集团,多年来专了普通演员和我们工农子弟的政,现在到了清算他们的时候了!

 

看到这些言辞恶毒的大字报,我的心在颤抖哇!你说,他们这是说的人话吗?真像老古话说的那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觉得其中一定有名堂,有人又想对师父对角儿们下手了,不得不防,就找到小魁询问。小魁说:“你问我,我问谁呢?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多的大字报?不过,我帮你打听一下。”我说:“我知道你善于交朋友,不像我那么死板。欸,打听到了,马上告诉我。”小魁说“那是一定的。”

吃中饭时,我到食堂打饭,小魁找上我说,问清楚了。我很高兴,找到一个旮旯要他快点说。他说:“师兄,这回是布施仁组织人搞的。顾仁财你知道吧,是工农子弟,他告诉我说,晓龙把剧团里工农出身的学员召集起来开会,说布书记说了,剧团的文化大革命要掌控在我们工农子弟手里,不能把领导权让给出身不太好的人,那些人跟地主资产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指望他们,这文化大革命就搞不成了。还点了你的名,说你的曾祖父在清朝宫廷里干活,帮溥仪联系外面的戏班子进宫唱戏,为封建反动势力效劳,还说,像这样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热爱共产党呢,怎么可能愿意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呢?不能信任你这样的人。还说大家都看到了,他老是保他师父,他师父是三名三高,是黑线人物,那些所谓角儿也是的。余盛昆是剧团领导之一,算当权派,他尽演坏戏,那几个角儿也老是演坏戏,现在没人封他们为权威,可他们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反动学术权威的作用,不批判他们怎么行呢?我把话说到这儿,大家明白了吗?我们剧团有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呀?有没有反动学术权威啊?上次我揭发过余盛昆的问题,大家都是听见了的。当时,由于彭真这伙人的干扰,我们没能追查下去。现在好了,中央新的文件下来了,干扰排除了,我们应该追查下去了。今天晚上,你们就别睡好觉了,大家人人写大字报,直接点名,表明态度,狠狠地震慑他们。这样,他们工农子弟就写了大字报,布施仁命令食堂专门做饭的老于熬了浆糊,还做了肉丝面给他们宵夜。”

我说:“看来,他布施仁不把我师父整死是不会罢休了。这家伙太坏了。”

周组长宣布,人人必须看大字报,尤其是被群众点名揭发的人更得主动去看,准备回答问题。

汪丽彩被几个女学员——其中有朱珊玉——连拉带推地站在批判她的大字报前。朱珊玉要她自己诵读大字报。汪丽彩满面流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读着大字报,边读边流泪,后来竟然哭出声来了。朱珊玉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接着,她高喊:“同志们,你们来看呐,她哭哭啼啼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其实,大家都看到了,我们没把她怎么样,至于吗?啊!她这是在装可怜给大家看,骗取革命群众的同情。大家不要被她装的这副可怜样子给欺骗了。”

汪丽彩赶忙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一边抽泣着,一边带着哭腔说:“珊玉,我平时待你满好的,经常指点你,帮你进步,你何必这么对待我呀!”朱珊玉眼睛一瞪,说:“你指点我?你指点我是为了让我演传统戏,做才子佳人,更方便腐蚀我的灵魂,使我丧失无产阶级的革命天性,好成为你们地主资产阶级的接班人。以前我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现在我懂了,要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你所谓的好,终于看出了你的险恶用心。你的阴谋绝不可能得逞!

我记得,汪丽彩老师愣了半天 ,忽然腿一軟,跪下来又倒在地上了。有人喊了一声:“哎呦,她昏过去了!”朱珊玉冷冷地说:“她见我戳穿了她的阴谋,大失所望,绝望了,才倒下的。是不是真的昏过去了,还有两说呢?”

我看到眼前的一幕,出面说道:“珊玉,管她真昏假昏,先扶她回寝室吧。”珊玉说:“师兄,你只知道保护你师父,现在又护着她,你应该注意注意自己的阶级感情、阶级立场啦!”我当时火了,说:“你立场坚定,你阶级感情深厚,可是你总应该注意党的政策吧?政策规定,不虐待俘虏。你做到了吗?再说,她是你老师啊,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嘛。这总不错吧?”朱珊玉嘴唇紧闭,头一扭:“哼,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四旧!”还是不理不睬。我急了,也顾不了什么阶级立场了,喊来小魁、小昆、志高几个把汪老师扶起送回她寝室去了。一路上,我们大骂朱珊玉不是人,欺师灭祖。

甄小姐,当时啊,在极左思潮影响下,有不少人被影响得没了人性。当时一些人就跟吃了迷魂药一样,完全找不着北,糊里糊涂,乱说一通,乱打一气。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希望你和你们这代人还有你们的后代再不要重复我们这代人做过的傻事错事罪恶的事。唉!

你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被极左思潮蛊惑?我想过这个问题,经过多年思考,我认为有三个主要原因。一是人们对共产党对党中央非常信任,对毛主席非常崇拜。极左思潮是上面刮下来的,老百姓自然会接受,非常认真地贯彻执行,没有二话。二是年轻人都有英雄情结,我当年就这样,总想当英雄。那时候,电影里尽是英雄人物。年轻人自然受影响。所以,推行极左的东西十分卖力,往往是非颠倒,好坏不分,还表现得疯狂至极。我的小学同学凌峰告诉我,在批判三家村的时候,他们学校每个星期只上四天课,星期五、星期六不上课,专门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学生几乎没有心思上课做作业。有的学生说,当年北平的学生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了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们的气魄小啦,现在应该说,中国之大已经安放不了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你看,一些中学生竟然瞧不上老前辈了。够疯狂的啦。三是每次运动之后都要提拔一些人,这也是刺激人们坚决贯彻落实错误政策的原因。那时被提拔不叫当官,而叫进步。叫得好听,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平时要是向领导汇报所谓错误言论就会受到领导的表扬,为以后的进步打基础。

我们几个把汪老师送回寝室后,我就急不可耐地到师父家去。师娘上班还没回来,凤儿也没放学,只有小昆和师父在家,师父正跟小昆讲着什么。

我走到师父身边,说:“没想到朱珊玉这么心狠。她跟几个学员把汪老师拉到食堂去看大字报,要汪老师自个儿念揭发自个儿的大字报,汪老师吓得直哭,说经常指点她,帮她进步,就是希望她能顾及师生之情,高抬贵手。结果呢,朱珊玉说,你指点我是要我做才子佳人。照朱珊玉的逻辑,要是汪老师指点她表演《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李曼丽,那就是培养她当特务啦。真是混蛋!师父,您说,现在一些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坏啊?看她朱珊玉长得挺漂亮的,怎么心眼儿这么丑恶啊!我简直怀疑朱珊玉是《画皮》里面的那个恶鬼。哼!

“尚泰,你注意了,”师父说道,“你刚才骂珊玉的那些话,可千万别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说不得的!她出身比你好,是布施仁的培养对象,说不定在文化大革命这几年会入党的哩,一入党,说不定会成为剧团领导的哩。你最好别惹她。她要害你,你就豁出去闹,要是没害你,你就敬而远之。老古话说得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听我的,尽量不惹麻烦。小昆,你也得照我说的做,求个太平。”

我听着师父的这些至理名言,心里暖呼呼的。这都是自己的亲娘亲老子才愿意说的呀,说:“师父,您呢就放一百个心,我不会去惹麻烦的。”

我问师父去看大字报没有。师父说:“周组长都下圣旨了,能不去吗?我今儿一大早就去看过了。我怕人多了,大家见面都尴尬。”

我说:“工作组要您交代问题了没有。”师父说:“现在还没有。不过是早晚的事。还是老古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布施仁不可能放过我了,既然这样,那就随便吧,党组织和群众会正确对待我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顶也没用,怕也没用,就这样吧。尚泰,我这不是什么消极。我看过汉水面上的树叶草叶,只能随着波浪一动一动的,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目前这场运动就是大浪,我们是小老百姓,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那么就听天由命吧。”

我觉得师父太消极了,没有斗争性,但是又不好跟他争论,就只好连连点头。

 

十三

 

两天后的晚上,食堂大门外墙上贴出一份通知,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第二天上午召开全体演员、学员大会,批判文艺黑线。到食堂吃饭的人都看到了,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愁眉苦脸。唉,各人都在想各人的心事。我想,他们会不会是要批判我师父呢?师父的态度摆在那儿,估计我也帮不了他多少忙,看看情况再说吧。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好,仿佛听见师娘在哭。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跑到师父家门口看动态,果然看见师娘红着眼圈出门上班去。我想上去说两句,可是想到,要是我上去跟师娘说话,估计师娘又要哭一场。唉,我别惹师娘伤心了。

八点半钟,大会开始了。台上正当中是毛主席巨幅画像,台口正上方挂着一个横幅,上写“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艺黑线猛烈开火”。横幅是红色的,字是金黄色的,因此标语非常醒目。

大会主持人是晓龙。他昂首阔步走到台当中间儿,大声宣布“批判会开始”,接着说:“请朱珊玉同志批判!

朱珊玉也是昂首阔步走到舞台中间儿,掏出几张材料纸,念了起来:“我认清了汪丽彩的真面目”。这句刚结束,台下就传出清晰而压抑的哭声。

朱珊玉严肃地说:“演员同志们,学员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被她那绝望的哀嚎影响了。大家都看过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面高尔基请列宁宽容一些,列宁规劝高尔基,说他们用眼泪迷糊你。现在,我也劝大家别被汪丽彩的眼泪迷糊了,要提高阶级斗争觉悟,对这种还没有冻僵的美女蛇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始念批判稿:“大家都知道,汪丽彩是我们剧团的当家花旦,她的艺名叫十三妹。这个艺名耐人寻味呀。十三妹的父亲被奸臣纪献堂害死了,十三妹一直找机会报仇雪恨。她汪丽彩的爹被我英勇无畏的解放军赶到台湾去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汪丽彩因此对党和人民怀有刻骨仇恨,所以用这个艺名寄托她的心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想大家都是心中有数的。”

这时,汪丽彩趴在前面椅子背上哭得更厉害了,还跺起了脚,突然站起来哭着说:“这个艺名是别人起的,又不是我起的,不能怪我啊!我对天发誓 对毛主席发誓,对革命群众发誓,我接受这个艺名不是那个反革命目的,我连想也没有那样想过啊!请领导和同志们审查审查呀!我真的没有那样想过啊!呜呜!

朱珊玉倒是冷静得很,说:“艺名是别人给你起的,是吗?那么请问:给你起艺名的怕是你们一伙的吧?你妈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的,她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姨太太,对这个艺名当然心里有数吧,自然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寄托她的心思,就是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成功,他们夫妻好向革命群众反攻倒算,是不是?同志们,只要联系汪丽彩的家庭成分,用阶级斗争的观念一分析,就什么都明白了。”

汪丽彩拍打着前面的椅子背,脚跺得直响,哭得喘不过气来。演员们都面露悲哀之色,连有的学员也低下了头。

朱珊玉接着念批判稿:“她还经常跟我说,她在我排戏的时候指点过我,要我顾及一下师生之情。同志们,这又是她的阴谋诡计。我用阶级和阶级斗争观念分析她的话,发现了她的险恶用心。同志们,她是什么时候指点过我呢?是在排老戏的时候,在六四年封箱以后就没有怎么辅导我了,这说明什么呢?她指点我排老戏是要我做才子佳人,而排现代戏的时候不怎么指点我,是因为她不愿意让我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念批判稿念到这儿,不少学员哦了一声。朱珊玉看了一下演员学员们,又念道:“本来,我也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顾忌所谓的师生之情,是布施仁书记找我谈话,他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帮我分析问题,使我看出了表面现象背后的实质,我才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差一点就中了这个国民党反动军官狗崽子的奸计。布书记使我迷途知反,我感激不尽。希望其他同志也能像我一样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看待问题分析问题,以免上了公开的或暗地的反动分子的当。我今天暂时说到这儿。”

朱珊玉说完了,可是汪丽彩老师还没哭完。

我听了朱珊玉的发言,心里非常不满,我想,汪老师有那么坏吗?就我对汪老师的印象,她不可能坏成那个样子。因此我断定,这是朱珊玉无限上纲上线分析的结果。

甄小姐,那年月,盛行所谓阶级分析法,对什么事情都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念去分析去判断。我一开始很认同这个方法,觉得总算找到了一个分析问题不会出错的方法。可是,一些人对一些事情分析的结果,往往让我莫名其妙,难以接受。像剧团有的人说:“在社会主义的舞台上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就是在用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思想腐蚀老百姓。”我就想不通了。那些岳飞戏、杨家将戏明明是在宣传反抗外来侵略、宣传爱国主义,难道也在腐蚀老百姓吗?岳飞是连官方也承认的民族英雄,不会是反面人物吧,表现岳飞爱国的戏难道是在腐蚀老百姓的吗?有的人说:“《红娘》这出戏表现的是封建阶级家庭的事,没有劳动人民的形象,宣传公子跳墙、小姐偷人,应当禁止演出。”我又想不通:老夫人搞封建家长制,强迫莺莺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莺莺坚决反抗,难道不对吗?所以,我陷入一个矛盾状态:既然社会主义国家还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那么用阶级分析法看待问题分析问题应该是对的,可是一些人用这种方法分析问题得出来的结论实在让我难以接受,那么阶级分析法到底怎么运用才行呢?我下不了结论。

凌峰告诉我一件事。他有个同学说了这样一番话:看人要看主流,不要纠缠于枝节。主流是好的,就可以说这个人好,主流不好的话,这个人就不好。红旗在天上飘,难免沾染灰尘,但它为什么还是红的呢?因为那点灰尘掩盖不了红旗上的红色。甄小姐,你来评判一下这段话有什么政治问题没有。没有吧!可是,让凌峰和那位同学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班主任柳仰军居然发现了严重的政治问题。那位班主任把那个学生说的话压缩成六个字,就是“红旗沾染灰尘”,然后进行批判。他说:“红旗沾染灰尘,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就会发现,问题大了去了。红旗象征什么?它象征着伟大的党,象征着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象征着无产阶级专政。说红旗沾染灰尘,就是说我们伟大的党沾染了灰尘,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沾染了灰尘,说无产阶级专政沾染了灰尘。沾染了灰尘,那还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呢?肮脏、丑陋哇!所以说,红旗沾染灰尘就是反动言论!”凌峰说,那个同学吓坏了,恍惚了好些天。其实,那位同学讲的一点也没错,是那位班主任在无限上纲、胡乱分析。甄小姐,那时候这样分析问题的人满天飞,一个个慷慨激昂,振振有词,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跟着潮流走。

那时,我们看了一些所谓坏电影,《舞台姐妹》是一部被高调批判的电影。这部电影表现的是越剧也就是戏曲界的事情,我就特别关注。看电影的当中,我常常被一些情节所激动,像电影刚开始的一段情节,和尚阿鑫强迫竺春花回婆家去,竺春花坚决不肯,邢师傅说竺春花身材好,两个眼睛会说话,是可造之材,和尚阿鑫这才松口,答应留下竺春花,这时随着急促的乐曲,竺春花给邢师傅下跪表示感谢,看到这里,我鼻子都酸了,想哭,只是没哭出来。突然,我警醒过来,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这是坏电影,竺春花是个人奋斗的反面典型,报上已经批判过了,我怎么能对她产生同情的心理呢?要注意立场。看到后来,竺春花和唱小花脸的小香到乡下演出,一起去找邢月红。她们找到邢月红的家,竺春花走进邢月红的寝室,看见墙上挂着她和邢月红的合影,感动万分。我也跟着感动,鼻子发酸。这时,我又一次警醒过来,把感动的情绪努力排除掉。我就是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行进。我敢说,那会儿,像我这种心理状态的人一定多得很。这是正常的人性在不正常的政治观念支配下痛苦挣扎的表现。

我为什么会产生同情竺春花的感情?这是剧团里一些老演员忆苦思甜教育出来的。走唱戏这条路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家里太穷,指望唱戏混饭吃,有的上进心强的人希望能成角儿挣大钱过上好日子;一种是出于爱好,喜欢下海当演员。前一种人非常非常多,跟竺春花一样,是演员中的主流,这在二三路和班底当中特别多。我听了这些演员讲家史,对这种情况的演员非常同情。这样,我就同情起竺春花了。

不知道是谁,把我看《舞台姐妹》时的态度告诉给布施仁了。在这次全团批判大会上,布施仁严厉批评了我的态度,说我这种态度有阶级根源,那就是从曾祖父那里保留下来的。他说:“孟尚泰的这种态度,属于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这种人性论鼓吹超阶级的人性。邢月红跟那个姓唐的经理结婚,姓唐的是资本家,所以邢月红已经变成了资产阶级分子了,她已经跟竺春花属于不同的阶级了,可是影片仍然极力渲染她们之间的姊妹情,用姊妹情代替阶级情,就是宣传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我们批判《舞台姐妹》,这是一个原因。可是,孟尚泰就是理解不了这一点,为什么?有阶级根源。他曾祖父在清朝宫廷里当差,为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效劳,请各种戏班子进宫唱戏。辛亥革命后,他曾祖父仍然不离开清政府,赖在故宫里头,又为隆裕太后和溥仪皇帝效劳。这样,他曾祖父对旧制度有深厚的感情。这种情绪传染给了后代,他孟尚泰脑子里就有这种感情,所以看《舞台姐妹》才会产生同情竺春花的现象。孟尚泰必须狠狠进行自我批判,要脱裤子割尾巴,彻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不然的话,阶级敌人会把你拉到他们的阵营里去,到那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你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你问我当时怕不怕?说实话,刚开始怕过,不过很快就把心理调整过来了。我的想法很简单,一是我想到,我的问题再大,能有三个老右派大吗?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也是他们先被扫哇,第二,《十六条》里讲了,学生当中的问题一律不整,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放到运动后期酌情处理,现在是运动初期,还轮不到我头上来。有了这两条,你说我还怕什么呢?

那次批判会上,汪丽彩汪老师挨了批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姜尚梅姜老师。郑晓龙批的就是她。晓龙说:“姜尚梅,我不想评论你的一生,只想在广大革命群众面前跟你谈一件事。听一些老演员讲,五十年代,你曾经在剧团全体演员大会上声泪俱下地控诉旧社会,讲了你亲身经历的遭遇。你说,抗战时期,你和你爸爸外出搭班儿。有一次来到芜湖演出。没想到,芜湖的汪伪稽查队的汉奸队长看上了你,通知班主,要你到稽查队去唱堂会。你父亲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根本不愿意去,为了你的安全找剧场经理帮忙。剧场经理找熟人弄到了出城的通行证,你们父女才逃离虎口。告诉你,对你讲的这段传奇般的经历,我们工农子弟是有看法的。鲁迅先生说过:‘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这句话启发了我们,男女之间的感情是讲究阶级性的。焦大不会爱上林黛玉,地主家的少爷不会爱上穷人家出身的丫头。这是鲁迅先生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念看待男女关系得出的结论。在旧戏舞台上,一些戏剧写什么财主家的少爷爱上贫下中农家的女儿,有钱人家的小姐死乞白赖地要跟穷书生结婚,全是胡编乱造,狗屁胡说!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一点,因此我们也应该像鲁迅先生那样看待芜湖稽查队那个汉奸队长喜欢上姜尚梅的问题。当年,到芜湖演出的戏班子多了去了,女演员也多了去了,为什么那个汉奸队长单单看上了她姜尚梅?这不是耐人寻味的事吗?俗话说得好哇,母狗不翘屁股,公狗就不敢上。她姜尚梅没有表示,那个汉奸队长会请她去唱堂会?会喜欢上她吗?我们不能被姜尚梅的几滴假惺惺的眼泪迷糊了。我们完全可以下断言:她跟那个汉奸队长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不可相信姜尚梅的谎言呐!”

我觉得晓龙是胡说八道,照他的逻辑,合算被强奸的女人都是自己不好才招惹了强奸犯动手的,那强奸犯反倒没有罪了,责任在受害者。这样说话简直就是个混蛋!可是,在当时那个分析问题盛行无限上纲的年月,这种由官方指使的行为是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的。有良心的人只能在心里同情被批判者。我看见,姜老师起初还趴在前面椅子背上痛哭,后来不哭了,靠在座椅上不说话,只是脸面惨白得可怕。

周组长宣布批判会到此结束,说以后还要再开这样的会,火药味会更浓。他请布施仁讲话。布施仁说:“现在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两位革命小将批判的锋芒真是锐利,我自叹不如啊!我要向他们、也要向别的小将们学习,在文化大革命中进一步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希望被批判的人要好好想一想,向革命群众做一个诚恳的交待,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当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

他宣布散会。演员们立即站起来走了。我想这次批判会,没涉及到师父,真是意想不到,估计师父的心情一定比较安定。

我来到师父家。师父脸色平静,但眉宇间含有明显的哀愁。

我说:“这回批判会声势挺大的,没有惹您,真是万幸。”说完,我笑了。小昆也跟着笑。

没想到,师父说了:“有什么好笑的啊?今天这个会很危险,弄不好会出事!

我很诧异,问师父怎么会出事呢?

这时,师娘回来了,紧张地问我今天开会批判师父了没有。我说“没有”。师娘哦了口气,说:“今儿一上午,我的心呐就跳得不行,总觉得我们家要出点什么事。现在听你一说,看来这次是逃过去了。”

师父说:“你别高兴太早,这次没找我,不等于下次不找我。他布施仁不会放过我的。只是……”师娘说:“只是什么?”师父说:“今天晓龙批判老姜批得太过份了。我担心老姜扛不住,会想不开。”师娘问:“怎么批判老姜了,她会想不开?”师父没言语。师娘说:“尚泰,你师父胆儿小,你说吧。怎么批判姜老师了?”我把晓龙的发言内容告诉给了师娘。师娘惊慌地说:“这样批判,老姜可受不了,换谁也受不了。老余啊,照晓龙这么分析,何算是老姜在勾引那个汉奸队长了。这说的是人话吗?真缺了,缺八辈子德!今儿晚上,我去安慰一下她,让她想开点,把这个坎儿过过去。”师父急忙说:“凤妮儿,去不得啊!”师娘说:“干嘛去不得啊!我去是为了救人呐。我救了一个革命同志,布施仁应该感谢我哩!

师父用右手食指直点着师娘说:“你呀,糊涂了一辈子啊!现在是敏感时期,要是没出事,一切好说。要是出了事啊,他布施仁会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你我的头上,我们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你就别惹麻烦啦,好不好!”师娘说:“我们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吗?”师父说:“我们有什么能力帮别人呐?自己都帮不了自己啦。现在,只能对天祷告,求观世音菩萨显灵了!

我说:“您是共产党员,怎么也相信观世音菩萨啊?”师娘笑着说:“尚泰,你还不知道吧?自从批判《海瑞罢官》以来,你师父就经常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师父说:“尚泰,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可是面对现实,不得不相信一点迷信呐。要不是信点迷信,我早就憋死了。”

我说:“我理解您的心情。我爸爸以前是多么豁达开朗的人呐,可现在也是经常叹气。我不明白,现在的生活怎么过成这个样子了啊?”师父说:“这谁知道啊?就这么过吧。反正天塌下来,压死的不会是我们几个。唉!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自从工作组进驻剧团以后,工作组就把工农子弟和党团员组织起来成立巡逻队,任命郑晓龙担任队长,每天晚上分几批巡逻,说是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因为文化大革命是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革命,阶级敌人一定会跳出来捣乱,以挽救他们灭亡的命运。起初,我是巡逻队的成员,后来听志高偷偷告诉我,布施仁嫌我老是保我师父,革命立场不坚定,就把我清除出来了。这是对我不信任的表现,也是一种警告。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晚上不巡逻,我可以舒舒服服睡觉,这倒好了我了。

今天晚上我照例不巡逻。晚饭后,我回家了一趟,把今天开批判会的事跟爸爸姆妈说了。爸爸一反常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我特别注意别乱说话,说目前是敏感时期,容易祸从口出。临走回剧团时,姆妈送了我一程,把爸爸叮嘱的话重复说了几遍。我都听烦了,就一再催姆妈回去,姆妈才回去。

回到剧团,正巧碰到晓龙、志高、云飞、小魁几个在巡逻。小魁问道:“你到哪儿去了?”我说“回家吃馄饨去了。”小魁说:“革命工作这么紧张,你尽想着吃东西,就不怕阶级敌人搞破坏吗?”我说“我不怕,有革命群众搞巡逻,阶级敌人没胆子搞破坏。”小魁对晓龙说:“师弟,哦,不,组长,孟尚泰的话代表了革命群众对我们巡逻队高度的信任呐!”大家都笑起来了。

我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睡下了。

躺了半天,想着师父师娘担心姜老师心情不好那些话,心里默默念着:老天爷呀,保佑剧团里别出事啊!姜老师,您千万想开点呀,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您想开点儿,想开点儿,想……

我渐渐迷糊了过去。

我被寝室里和外面喧哗声惊醒了。外面传来的惊叫声像钢针一样刺痛了我的耳鼓:“哎呦,死人啦,从剧场楼顶上跳下来摔死的啊!”我一下子惊坐而起,穿上鞋子就冲出去了。心想,莫非师父师娘的担心变成了事实?

我来到事故现场,看见姜老师的遗体趴在地上,身子下面血渍呼啦的,头部一片血污。一些中老演员惊恐又悲切地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师娘一来就哭了,嘴里说着:“老姜啊,你就这样走啦!”这“啦”字刚说完,就阿阿阿地哭得更厉害了。一些女演员也跟着哭了,男演员在连连叹气。那些巡逻队的半围着,只是看着。小魁说:“我们正在门口聊天,突然听见轰的一响,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找到这儿才发现是姜老师出事了。唉,真是没想到哇!”晓龙说:“她经不起革命的考验……”师娘指着他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呐?人都死啦,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吗?你……”不知是谁拉了师娘右胳膊一下,师娘才没继续说下去。

周组长、布施仁来了。周组长对晓龙说:“别的话就不说了,赶紧处理后事吧。我已经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他们马上来人把她送到殡仪馆去。不管怎么说,老姜总是剧团的人,应该送她一程,体现革命的人道主义嘛。”旁观的人都说“周组长讲得在理”。

我和巡逻队的几个人一直守在姜老师的遗体旁,直到殡仪馆的人来把姜老师的遗体运走才解散。

这晚上的觉是睡不成了。我捂着脸默默地流了半天眼泪。我想不通的是,这个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啊,一些人已经意识到会出事,相信他布施仁也一定心里有数,可怎么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事态的发生呢?师父不敢出面、还阻止师娘出面是因为怕惹火烧身,别的演员也一样,那布施仁、周组长他们有什么怕的呢?难道他希望出事不成?我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明白。

晓龙刚才说的那句话,太不近人情,太残酷了,不过我又想转过来了,觉得晓龙这么小不应该说得出这种遭人恨的话来。他想拉人游街是可能的,我的小学同学凌峰和他的高中同学不就把班主任拉出去游街了吗?经过这些年阶级和阶级斗争观念的灌输,一些人变得六亲不认,这倒是司空见惯的。可说出这种不近人情的鬼话,晓龙是怎么办到的呢?

第二天,我回家去问爸爸。爸爸听完我的话,没有思索就说:“肯定是那个混蛋布施仁教的。晓龙比你还小,懂什么,什么经不起革命的考验,什么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这些话,我敢说,那个晓龙根本就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说?明摆着是别人教的。那些唆使年轻人乱说的家伙最坏。年轻人像一张白纸,纯洁得很,那些家伙把肮脏的颜色涂抹在上面,涂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时间久了,这种颜色渗透到白纸里面去了,白纸也变成肮脏的纸了。我总要你别惹晓龙,其实这小子算什么,关键是背后的大人,就是周组长和布施仁,你现在惹不起。他们掌握着权力,上级领导只相信他们,你惹了他能有好日子过吗?你去告他们,他的上级不可能帮你的。我估计,他们还要开会的。姜老师自杀,事情很严重。这个责任,他们负不起,所以就要诬蔑姜老师,说姜老师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是在向革命群众示威。他用这样的方式解释姜老师自杀的事,为自己开脱,免得负责任。过不了几天,你们剧团一定要开这样的会。你看我估计得对不对。”

看爸爸说得这样自信,我无法判断,心情沉重地回到剧团。当晚,我把爸爸的这个估计告诉个师父,问师父布施仁他们会不会这样做。师父说:“你爸爸的估计有道理。我看,他们很可能开这个会。”

果然,只过了一天,晓龙就通知下午开全团演员学员大会。

大会是在极度紧张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的。

周组长先说。他说:“这两天剧团里发生一件事。对有些人来说是惊心动魄的,可是对我们工作组、对剧团党委来说算不了什么。”周组长微微一笑,继续说大道:“我和布书记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那多邪乎,到处是死人,有战友,有敌人,各种样子,有趴着的,有仰着的,有侧着身子的,身上都带着血,让人看着就难受。可我们都看过来了。没有什么可怕的。革命嘛,哪有不死人的,是正常现象。这次文化大革命,这么大的运动,死几个人是避免不了的,不死人反而不正常。我们现在要警惕一种情况,就是拿死了人来说事,大惊小怪,哭哭啼啼,引起人们对运动的反感。这是在破坏文化大革命,而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至少也是在帮助阶级敌人。问题的性质就在这儿。同志们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公开的或暗藏的阶级敌人利用了。”

接着,布施仁讲话:“刚才周组长一番话不是随便讲的,是工作组和剧团党委仔细研究以后才讲的,目的是提高大家的阶级斗争觉悟、提高大家分析问题的能力。我现在讲一讲革命过程中死人的问题。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不同。有的人死了,重如泰山,有的人死了,却轻如鸿毛。为革命利益而死就重如泰山,否则就轻如鸿毛。像大家都知道的张思徳、白求恩、黄继光、董存瑞,他们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死得重如泰山。像高岗,挨了几句批评,受不了了,就开枪自杀了,他不是为人民的利益死的,尽管是国家副主席,也死得轻如鸿毛。我们参加革命,难免会接受组织的审查。这是革命的需要。你是真正革命的,怕什么呢,受审查之后没有问题,只会取得组织的信任,使你更好地革命。当年,延安整风,好多人被审查了,有的还一度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可是这些人经得起党的审查,光明磊落,后来都取得了组织的信任,为党为人民继续工作。哪能像高岗那样受到审查就心怀不满,寻死觅活,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有问题,你才怕呀,你没问题,那你怕什么呢?自杀能解决问题吗?当然不能。高岗自杀,证明他有问题,是混进党里革命队伍里的野心家。姜尚梅自杀,只能证明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要没问题何至于自杀呢?如果有人想隐瞒自己的问题,不肯向党向人民交待,以死对抗,我们不在乎,见得多了。告诉这些人,剧场楼顶上没安栏杆,汉水也没盖盖子,想自杀,请便,你想去就去,我们不会拦着你的。这样的人死了,革命队伍就更纯洁了,我们前进的步伐就迈得更快了。最后,我要说,同志们,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要知道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是抵挡不住的。”

布施仁发言结束后,周组长说:“下面请顾仁财批判。”他站起来继续言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姜尚梅自杀不能阻挡文化大革命前进的脚步,反而使我们以更加坚定的步伐继续前进,直到文化大革命取得彻底的胜利。好了,批判开始!

我想,准备批判谁呢?是不是师父啊!我非常担心,但是我阻止不了顾仁财走上舞台正当中。他掏出几张材料纸,用尽可能大的嗓门念道:“根据工作组和剧团党委的安排,我今天上台批判坏戏《走麦城》。这出戏的情节剧团的人都很熟,我就不说了,我只分析这出戏坏在什么地方,这是很多善良的人们没有充分认识到的。大家都知道,关羽武艺高强,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还能指挥千军万马,水淹七军,逼得曹操差点迁都,被称为万人敌。可是,他怎么也会打败仗,丢了荆州还掉了脑袋呢?古典小说《三国演义》里作者写他没有听诸葛亮的话,没有执行北拒曹操、东联孙权的策略,两个拳头打人,不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成了孤家寡人,最终招致失败。本来这只是个故事,大家看看就算了。可是,田汉把这个历史故事编成戏剧,推动文艺工作者演出,这又是为什么呢?首先看看田汉是什么人物。一说起田汉,大家就想起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觉得田汉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造成这种印象,是因为我们不了解他的真实面目。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和政治家,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可是,田汉、周扬一伙有四个人非常忌恨鲁迅,专门给鲁迅制造麻烦。鲁迅很讨厌他们,称他们是四条汉子,也就是极力推行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四个得力干将。作为四条汉子之一的田汉怎么对编剧本突然感兴趣了呢?要编剧本,可以写作的东西多了去了,怎么单单对关羽大意失荆州特别感兴趣呢?建国已经多年了,什么时候不能编剧本呢?怎么恰好在批判现代修正主义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编写《走麦城》呢?我们只要这样思考问题,结合《走麦城》这出戏出笼的时代背景,这出戏的反动本质就无法掩盖了。关羽失败,是因为没有联合孙权共同对付曹操,反而同时打击孙曹两家,让自己陷于孤立状态,从而被孙权抄了后路,招致失败。田汉编写这样的剧本就是在影射现实,影射我们党打倒美帝、打倒苏修的革命行动。他狗胆包天,想教训我们党要联合苏修去反抗美帝。这不是破坏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吗?不反修,反帝就是假的。苏共领导集团从不反修,却叫嚷着反帝,那是欺骗全世界人民的卑鄙伎俩,是蒙人的。苏共领导集团不反修,原来他们自己就是修正主义,而且是现代修正主义的中心。修正主义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帝国主义卑躬屈膝,指望他们反对帝国主义是不可能的,因此反帝必反修。我们现在喊口号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是完全正确的。可是,田汉一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其他黑线人物,他们是苏联修正主义集团的追随者,生怕自己的主子垮台了,生怕自己的末日来临,所以丧心病狂地编写《走麦城》这一类坏戏,妄图影响我党放弃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使他们能够苟延残喘。但是,他们的希望是实现不了的。现在,我们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为了铲除修正主义的根子,让现代修正主义在我们的国土上彻底绝种。”

顾仁财满面通红、精神抖擞地走下舞台,周组长说:“刚才顾仁财同志批判了反动戏剧《走麦城》,批得非常深刻,打中了敌人的要害。革命小将就是不简单,就是了不起!这里,我补充几句。”他的话音刚落,我感到台下有一阵细微但是明显的骚动,不过很快就平息下来了。我想,他会补充什么呢?

周组长严肃地说道:“顾仁财同志刚才只是就这出戏批判,没有联系现实的阶级斗争,这是不够的。这不够的方面,我来补充。武汉京剧团演了这出戏,他们正在处理这件事。我们剧团也演了这出戏,至今没有处理意见,这正常不正常啊?恐怕不太正常吧?希望跟这出戏有关的人能够主动站出来表示一下态度!”

一些人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把眼光投向了我师父。师父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

我急了,非常害怕这时候有人高喊:“让余盛昆上台交代问题!”在那个年月,这样一喊起来,被涉及到的人真的不得不上台当着众多熟人的面低声下气地交代自己所谓的问题,心灵上感觉受到难以承受的侮辱。一些性格过于倔强的人往往忍受不了这种侮辱而自杀。武汉京剧团的著名导演于宗昆就是因为无法容忍这种侮辱而自杀的,以死抗争。我师父的性格就太倔,容易走极端,我怕他受不了这种侮辱而走了于宗昆的路,要是那样,让师娘怎么活啊!那小昆、凤儿怎么活啊!

这时,布施仁走到舞台中央,笑着说:“怎么,没人跟《走麦城》有关系吗?可我们剧团明明演了《走麦城》嘛,当年演得那么带劲,现在怎么蔫儿啦?心里害怕啦?”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那个演关羽的同志,该不该表示一下态度呀?啊!呵呵!”

我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声音,真把这个布施仁恨透了。师父说得对,这布施仁为了证明自己完全正确,是不会放过师父的,不把师父整趴下,是绝不收手的。我该怎么办呢?

没想到,师父居然站了起来,说道:“书记都这样讲了,我就讲几句。”说完,师父坦然地走上舞台,站在正中间说:“我在这个剧团十来年了,有的老演员早就认识我,小二十年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学员不清楚,青年演员不清楚,可中老年演员都是清楚的。布书记更清楚,他和文教局党委书记潘天亮同志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哩。”说到这里,师父扭头看了布施仁一眼,演员、学员们也跟着看布施仁。我发现,布施仁身子动了几下,用右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我想,你是我师父的入党介绍人,还这样对待我师父,你他妈的还是人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师父接着说:“我不敢说我有多么高尚,但是我从来没有招谁惹谁,这点我自个儿还是心里有数的。有人看到报上批判了《海瑞罢官》,现在又有人在批判《走麦城》,而我这两出戏都演过,所以对我本人产生了怀疑,疑心我是不是跟吴晗、田汉有什么关系。产生这些想法,我可以理解。阶级敌人不会在脑门儿上刻字,说自己是什么来路。要挖出暗藏的敌人,就得做细致的工作,要细致的调查,要缜密的分析。我本来想等组织上来调查我,我把有关情况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都向组织说明,结论由组织上做。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刚才布书记没点名却是非常明显地表示,要我这个演过关羽的人表明态度。既然这样,那我就等不及组织上调查了,就先在这里向同志们表示态度。”师父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我差点哭出来。可怜的师父啊,你可是一点坏事都没做过的呀!布施仁,你真不是个东西!

师父接着说:“那次去北京观摩、回来演《海瑞罢官》,是经过剧团行政开会研究过的,不是我死乞白赖要去。当然,是我先提出来的。这是有原因的。那会儿,安徽省京剧团演《孙安动本》,武汉京剧团演《继盛修本》,上海京剧团演《海瑞上疏》。这些戏叫好又叫座。我们剧团没有会编戏的作家,只能学别的剧团,他们演什么我们跟着演什么。我考虑到北京离平水市远些,人家演《海瑞罢官》,平水市的观众肯定都没看过,我们演这出戏肯定能卖钱。一些青年演员和学员们还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剧团是自负盈亏的,卖不出钱日子就不好过。我们只能演一些能卖钱的戏。所以,我提出去北京观摩马连良的《海瑞罢官》,回来演出一定能卖钱。剧团行政开会研究,认为可行,同意我去。我就去了。回来后公演,果然大受欢迎,演了大半个月,天天客满,经济效益满好,大家都很开心。我记得,布书记到我家来,夸我这件事办得好。当时,我心里美滋滋的。”

有人在台底下叫喊:“讲问题就讲自己的问题,不要胡乱攀扯别人。”师父从容地说:“我不想攀扯别人,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请党组织和群众判断是非。其他的,我没想那么多。”我站起来说:“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存在什么攀扯别人的问题。只有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说清楚了,党组织和群众才好下结论呐!自己没做错事,就不要心虚嘛!

青年演员和学员们发出了笑声。

中老演员们都没言语,只是默默点头。

我看到,周组长叫过郑晓龙,附耳言语了几句。郑晓龙马上站起来宣布散会,要求每个人都要写大字报表示态度,对姜尚梅的自杀行为进行严厉的批判。

学员们表态的大字报在当天晚上就上墙了,我的大字报贴在食堂大门旁边的墙上。演员们的就晚一些,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陆续上墙。

起初,我见师父没写大字报,非常着急,怕师父有麻烦,就赶到师父家去看看。刚进门,就看见师父坐在客厅,满脸的愤怒;师娘在一旁说话:“人家都写,你干吗不写呢?到时候他们拿你当典型批判,你不是要白白受气吗?哦,尚泰来了,你看看,你师父又在犯倔,不想写大字报,这不是让人家整他找借口吗?”

师父说:“凤妮,那天老姜死了,你哭得跟什么似的。今天,你怎么这么明白呀?你没去开大会不知道,人家周组长没有点你的名,可把你批了一通。尚泰、小昆都是听见了的。老姜死得多可怜,这么好的一个人硬是把人逼死了!他们不检讨自己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有什么问题,反而批判老姜是用死来对抗运动。他们简直没有人性!太残忍了!我当时心里在哭哇!我干什么跟着他们去骂老姜呢?俗话说:人死债清。不管老姜有多大的问题,人死了,就放人家一马嘛。他们倒好,还要鞭尸。太没人性了!”师娘一听,就说:“批我?凭什么?他们是没找上门来。要是找上门来了,我就敢骂他祖宗八代!”师娘扭头跟我说:“尚泰,我说不了他这头倔驴,你就帮你师父写一张吧,免得被他们抓住把柄整你师父。怎么样?”我当然愿意喽,应了一声,就走了。到后台拿了纸笔,找了一个没人去的旮旯帮师父写了一张,贴在食堂的大门上,故意让大家看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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