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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二哥(小说)|索金书

2020-06-03  关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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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索金书(高粱秋)

箫二哥死了。

葬他头天晚上,方圆百里二十支洞箫一字排开,如泣如诉的呜咽声,连同大屏幕不断滚动着他年轻时的一帧帧潇洒、文艺的巨幅照片,活脱脱把他传奇挣扎的一生再现我的眼前 ,有关他的一些生活片段,也断断续续在我心里复活起来。

箫二哥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上学时不知道投在哪个活宝老师门下,学了一口好洞箫。他头发梳得倍儿亮,衣服也穿得规整,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肮脏的村街上,本身就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本来准备报考国家艺术学院的他,毕业后却因众所周知的缘故不得不找到生产队长,提出了下地劳动的三原则:一是不挑大粪;二是不使牲口(那时候,一个好劳力必须会用牲口犁地、播种);三是不推煤。生产队长明白他是图干净不想干脏活儿,抠着鼻孔想了半天说,你去放羊吧,外加晚上给社员记工分,一天十分工。他高高兴兴答应了。

于是,我们生产队百多头羊群前后,分别走着一个脏兮兮、弓腰驼背的黑喜爷和一个斜挎洞箫、白净斯文的箫二哥,两个人在日出月落时随羊群的蠕动从小村口出出进进,成了一道绝妙的风景,引出三里五村许多艳羡的闲话。

一群白羊在山坡上遛达吃草;一个牧羊老者把羊鞭甩得山响;一个白净小哥坐在石头上吹着悠扬的洞箫。这是一幅多好的田园风光图啊!

箫二哥很诗意地做着他的羊倌儿。母羊下崽时他整夜守在羊圈里,给母羊接生喂饭、给羊崽子擦身抱草,有时候会弄得一身血污。然而每次在走出羊圈前,他总要把带着血污的外衣脱掉,用香皂把自己身上反反复复洗得干干净净,再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在羊膻味儿弥漫的羊群中,他身上的香皂味道越发刺鼻。

他给社员记工,写字堪称书法,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连阿拉伯数字都甩动着艺术的灵气。

他从街上走过,有的姑娘、媳妇会驻足观看,瞅着他发呆;过春节、搞宣传,他去当毛笔先生,一手字板板正正,潇洒俊逸;大队支部准备培养他接任团支部书记;听说公社也准备抽调他去工作。

也就在这时,一个不祥的消息在全村炸开了:邻村一对中年夫妇找到村支书,说他们的女儿被箫二哥把肚子给搞大了 。

天啊,这可是要动公安抓人的事啊!支书是箫二哥远房本家叔,磨破嘴皮想撮合他们两家成为亲家,对方死活不肯,说是丢不起这个人。人家坚持报案,没办法队里只好牵了两只羊,称了三百斤麦子、一百斤棉花送给那户人家,又托熟人到市里大医院给女孩做了人流才把事情摆平。

一脚跌入谷底的箫二哥,头一下低了半截儿,放羊再不背那个洞箫了。只有在月白风情的晚上或冬天的雪夜里,偶然能听到那呜呜咽咽的洞箫声,像一只受伤公狼的哀嚎。

箫二哥成了村里的瘟疫,男人、女人都躲着他。特别是那些曾经瞅着他发呆的姑娘和刚刚结婚的少妇,远远看见他,往往狠狠朝他身上剜一眼,然后快步转身走开。

箫二哥依然跟着黑喜爷,跟着他的羊群在沟岸边、山坡上放牧着春花秋月,听羊儿没心没肺的叫声。只是,队里的记工员不能干了;村里婚丧嫁娶,让他去写对联儿的人越来越少了 ;晚上年轻人聚堆儿聊天,他也就不去参加了,虽然走路的步子越来越迟缓,但身上依旧散发着刺鼻的香皂味儿。

箫二哥成了全村解说"读书无用"的靶子。

我初中毕业,在要不要去念高中的问题上,父亲和哥哥就力劝我:“不要去念了,别像箫二那样,念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念出一身臭毛病,连个对象都不好找。”

箫二哥的对象的确不好找了,他本来单根独苗,家里有一座土坯院子,父母身体还好,加上自己白净的皮肤、整洁的穿戴、高中毕业的身份,在当时找个好一点儿的对象不是难事。可是自从出了那档子事,村子里的媒人就再不登他家的门槛了。在他快三十岁的时候,收到那个邻村女子捎来的一缕头发,传话说“父母逼我嫁人,给他留个念想吧,让他就当我死了。”箫二哥瞅着这缕头发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最后才从西山沟里找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离过婚的女人与他搭伙过日子。这个女人家里、地里干活儿很是拼命,就是对箫二哥身上的文人气看不惯,用她的话说,是“一身的酸臭”。

自从两个人推着两辆蒙过红绸子的自行车在鞭炮声中挤进一个门头后,箫二哥脸上经常有被抓破的隐隐红伤痕出现,像那块红绸子撕扯成丝丝缕缕。

箫二哥在人们面前一下子老了,身上再没有了扑鼻的香味儿,低头走路时衣服也穿得邋里邋遢,还时不时带着洞箫到十里八村喝酒,在村子里发酒疯。

我与箫二哥近距离接触是在我考大学的前些日子,因为好多数学题不会做,刚刚中师毕业的老师讲不清楚,我晚上去了箫二哥的家:土坯屋子凌乱不堪;女人在灯光下做鞋底;刚刚一岁多的女儿钻在一堆破衣服下面藏猫猫;箫二哥蹲在厨房外的柴堆旁望着星光出神儿,手上拿着那个被摔断后用胶布缠起来的洞箫。当听我说完来意后,箫二哥眼睛泛出晶莹的露水,在月色星光下格外透亮。他把我引进厨房,就着昏黄的灯光,不多时就把我憋了几天的数学题讲解得条清缕晰,然后告诉我:"兄弟,书还是要好好念的,那是做人的第二层灵魂啊!我本来也是打算考一次的,可你看看这个窝道儿,不行了啊。" 说罢,仰天从胸腔里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像老牛临死前沉闷的呼号。我深深点点头。

他让我听他吹一曲箫,我同意了。那时候不知道曲子叫什么,也不会欣赏,只感觉心在抑郁幽暗的旋律里抽搐着,然后,随着乐曲的悠扬舒缓细滑,漫天星斗化做片片白鸽在飞翔,半个月亮流着清泪,整个身子浸润在一潭碧水里。我平身第一次感受了灵魂被洗的清爽。

恢复高考后我上学工作,回家次数逐渐少了。听说箫二哥一直过得不怎么样。家里三个女儿没有男孩,老婆整天埋怨嫁了个没有起色的货,对他不冷不热地怄气。县里剧团要他当乐手,老婆怕他再招幺蛾子,就以她和孩子的死逼其就范。他加入了外村一个响器班子,给人家婚丧嫁娶吹吹打打,挣个零花钱。只是我们这里人喜欢大鼓大铙、唢呐、喇叭等硬响器,他吹的是洞箫,做不了头牌,工资也就不会太高。

还听说他在响器班儿混了个相好的,那女人百伶百俐,也有人说那个女人很像被他搞大了肚子的女子。后来又听说,那女子被他老婆在镇子上当众撕破衣服、狠狠地打了一顿后不知所终。

一次春节回家,在村口遇见他,昔日白净的脸上刻满了沧桑的皱纹,眼睛已经浑浊得如一潭污泥,上身一件仿军用棉袄又脏又旧,胸前已经脱落了两个纽扣。我给他递过一支烟,他狠狠吸了一口,抖索着焦黄的手指告诉我,哥哥这辈子是完了,生不逢时又娶了一个母夜叉,一颗玻璃球掉进了泥潭里,只能这样憋屈一辈子了,兄弟在外面好好混吧,也给咱村长个脸。听着他古潭一样的嘴里发出的幽幽叹息,我的心隐隐作痛。

再后来听说他得了抑郁症、肺癌……直至他死后回家给他奔丧。

又听说,他死后不久,那个年轻时被他搞大肚子、嫁到外镇的女人,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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