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王兴舟|「心香,又蕴有几瓣相思」潮炎先生

2021-12-30  关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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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到邻近的汤阴县参加工作,被分配到县第十中学教书。

汤阴十中是所农村中学,就建在羑里城的遗址上,是周文王被画地为牢后,演绎周易的地方,被后人誉为易经圣地。时已中秋,学校周围的秋田里收割正忙,我背着行李,拎着杂物,攀着那高高的石阶走进了校门。一位身体微胖,满头白发,梳着很雅正的背头,白髯长飘的老者在门口接过我的介绍信,把我引进了校园。校园全是清一色的古柏,老千横枝,婆娑弄碧,不时摇曳出轻微微的细响,把地上的光影都晃如碎银了。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师生尚未返校,校园很是寂静,唯有一树树的群鸦在聒噪。学校的教导主任来校后,他引我拜见了这位校领导,然后向我点了几下头,有点蹒跚地离开了。

这位老人叫王潮炎,当时已有六十多岁了,是学校的门卫。校长见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叮嘱我不要与潮炎先生多接触,说他有几样小爱好,挺能腐蚀无知的年轻人,还说他政治上有诸多的问题。说实在的,我刚入社会不谙世事,也觉得这个事挺复杂,怪敏感,也很严重,再说我初来乍到,也不想给领导以“无知”的印象,于是与他保持着明显的距离,有意识地提起很高的警惕性。

潮炎先生喜欢书画,可能是身居羑里城的缘故,也精通周易,还经常吟诗撰联,偶尔也弄一壶酒在炉上温一温,饮上几杯,他曾邀请了几次,我都借故躲开了。此后,我随学校里的老同事也去过几次他居住的门房,室内床、桌、椅和炊具及米面油零乱地挤在一起,有点简陋,有点逼仄,潮味很浓,墙上斜挂他的几幅书画作品,笔墨纸砚摆放得很是随意,桌上的报刊陈旧又破烂,堆放得层叠纷乱,毫无秩序。于是我便觉得他是一个随性随意,不甚讲究的人,生活杂乱而无章,给我的印象是有点落拓不羁。

学校的老师除我和潮炎先生外,都是当地人,每逢周六下午如凤还巢消逝了踪影,偌大的学校就只剩下我俩。学校原来是文王庙,古柏森森,殿堂沧桑,景象斑驳,再加上周围田野里的小动物,不时跃过低矮残破的土墙,在校园里嬉闹尖叫一番,一到晚上,夜风掠树,怒号凄厉,常常给人寂寞和恐怖的感觉。这时我总是不自觉地走进潮炎先生那间小小的门房里,在摇曳的灯光下,与他共话书画、易经、诗歌和楹联。我曾拿他的名字开卦,正暗合否卦,阴在内卦成长,将阳逐到外卦,乃是小人得势,君子受困的局面。他笑而不答,然后又连连说易在变,不变无易。此外,话题也很多,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乱聊一气,行云流水,漫无边际,聊起来没完没了,但他聊着聊着就激愤起来,总会扯到学校的变迁和臧否起人物来。他经常提醒我应该注意哪位领导好贪小便宜,不是走时顺手牵羊拿学校的公物,就是借下属的钱和粮票不还。他说着还拿起一本小日历本让我看,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每星期六回家时,哪位领导拿学校的几棵白菜、几块煤球、小木箱,甚至拉炉渣时,里面偷掺了多少煤块都记得十分详尽,初看让我有点不寒而栗,感觉上像是本变天账,让我有点惴惴不安。好在当时也没人找我谈话,也无要求汇报这些情况,不然凭当时我那种淳朴幼稚的政治意识,不知能否经受住组织上的考验?

潮炎先生比我大四十多岁,巨大的年龄差距让我与他自然形成较大的隔膜。我初入社会那种美好的想象,总是被他对现实的冷静分析所击碎,时间长了,人也熟了,我们为一些问题经常进行辩论,当时血气方刚的我,总是在饱经风霜的他面前败下阵来。这使我更加觉得他世事洞明,犹如先知,是可以预知未来的。我跟着他练书法、学绘画、读易经,也跟着他学古典、写诗歌、撰楹联,他不但教方法和套路,还提供摹本和纸墨,这让我如沐春风,又感佩交并,渐渐地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我把警惕放松,把戒备丢掉,原来构筑起来的壁垒也消逝了,就像一块旱裂的土地,遇着了涓涓细流。后来,我唤他美髯公,他喊我小王老师,时间长了,我俩不但成了忘年交,我对他渐有一种长辈的敬仰和尊崇,他对我有时竟亲昵地称是小老弟。不久,学校领导就找我谈话,要我站稳立场,不要被他那几下小玩意所迷惑,初入社会,人生之路刚开始,千万不要走错啊!当时虽然阶级斗争还余味尚存,但我却觉得自己已然长大了,有了足够辨别真假对错的能力。我认为潮炎先生不但通古晓今,学识广博,艺术修养高,而且为人和善,慈祥可亲,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是一位应该尊敬也值得尊敬的长者。从此之后,我敢于在同事和领导面前,公开和潮炎先生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为此学校还曾在我的鉴定上写过政治上不成熟的评语,让我为此背负十几年,然而庆幸的是并没给我未来的发展造成丝毫的影响,想来这也是我们的社会逐渐开明的一个标志吧!

潮炎先生那间小小的门房,经常是很热闹的。学校周围的村民都爱上他那儿聊天,有送小杂粮的,有送时鲜果蔬的,有索字画的,有问询事宜的,也有测字算卦的,还有请他调解邻里和家庭纠纷的……一到节假日不少毕业多年的学生也要来看他,有向他汇报学业和事业的事情,也有向他倾诉爱恋方面的苦恼,还有来还在校时借他的钱物……我很纳闷,潮炎先生没教过课,政治上还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门卫,为何能有这么繁盛的人脉呢?我与他共事两年,一直试图去探究这个奥秘,但得到的都是些表面和肤浅的认识,未及其里,难溯其源,这么多年来,他对我来讲仍然是一个谜,但这却让我经常去思索,时间长了,我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汲取营养,有了新的提高,也是受益颇多,所有这些已影响和正在影响我一生为人处事的作派与风格。

潮炎先生一生坎坷磨难颇多,但并没有从他口中听到一星半点的抱怨和不平,他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样子,好像艰难的岁月没有给他留下丁点的忧愁和创伤。我的同事告诉我,他青年时在学校参加过什么什么党,因此一辈子的倒霉便与他结缘,先是受审关押,后又被批判改造,再后来就发配到这偏远的学校做门卫兼值课时钟,每月只有可怜的几个钱勉强维持生活,他每天只吃两顿饭,生活看上去很简朴,也很规律。听说亲友因他的事也遇到很多的麻烦,因此也都纷纷疏远了他。我在学校工作的两年时间里,很少看到他的亲友来看过他。当时他的家就住在安阳市的高楼庄,那么大岁数了,为省几个钱,回家时都是骑一个破旧的自行车往返奔波。

后来,我调离了这所学校。两年之后,我正在郑州大学中文系学习,忽然接到他的电报,说他要来郑州,让打听去省委统战部的路线,我知道他是来上访要求落实政策的,所以也乐意去操办这一切。我从车站接他来到学校,就安排他住在我的寝室,晚上他如雷的鼾声,把同室的学友都“呼噜”到别的寝室去了,早上醒来后,他很是不安,一个劲地向我的室友道着歉,让我和大家都很不好意思。他回到汤阴后,来了一封信,叮嘱我一定要念给室友们听,室友们听着他幽默风趣的语言,哈哈大笑,直夸潮炎先生可亲可敬呢!潮炎先生的晚年,一直在为他的政策落实而奔波,当时自己势单力薄未能为他分担一点忧愁,但我确信他的问题是能够也是应该得到解决的。此后,汤阴十中搬离了羑里城。此后,我调离了汤阴县。此后,潮炎先生也退职回了家。此后,不知他的问题是否得到了解决?他是否无憾地告别了这给予他一生磨难的世界?

今年春天,一个霏霏细雨的日子,我陪客人到羑里城寻易。现在的羑里城建筑成群,主次分明,高低错落,左右对称,结构规整,气势恢宏,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城”了,比起当年我工作时那破落残败的大院,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站在这豪华气派的殿堂前,过去熟悉的一切,俯仰之间,或为陈迹,或已消失。潮炎先生蜗居过的那间小门房,早已无了影踪。我在原址呆了好久好久,顿觉潮炎先生音容犹在,逝去的岁月仿佛就在眼前,思念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记忆……

作者简介

王兴舟,笔名东坡石,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有诗集《月舟集》,散文集《贮云集》《那时花开》《太行风土小记》《梦里 有几朵花儿在开》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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