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于春生|野菜情深

2022-04-30  关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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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些人眼中,野菜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顾的野物。然而,对于我和家人来说,野菜却是“灾荒年”时期,度荒救命的“宝物”。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母养育着我们兄弟姊妹七个孩子,只有父亲一人工作。

整风反右期间,父亲响应为党“洗脸”的号召,写出了一张“反官僚主义”的大字报,被单位打成右派。呈报地委审批时,尽管已作出“有右派倾向,尚构不成右派分子”的结论,可单位领导仍以“不适应本职工作”为由,强行令其退职。

父亲被迫退职后,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没有了。在城市里生活,没有收入来源,这日子可咋过?

危难之际,在北京工作的姑姑、成都部队的叔叔,向我们伸出了无私援手:他俩每人每月给家里寄十元钱。

十元钱,现在看算不上什么大钱,在当时那可是全家人的“救命钱”。

每当收到这“救命钱”,母亲便领着我们到粮店,先买出全家人的供应粮,其它吃穿花销,全靠母亲设法打理。

仅凭着二十元钱,九口之家要生活一个月,买出供应粮已所剩无几,哪有钱买蔬菜吃。

好在俺家就住在北城墙根下,翻过城墙就是野坡。野坡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菜,没钱买蔬菜,我们就拔野菜吃。

春天来了,野坡中各种野菜先后长出来了。荠菜,乃春天第一鲜,凉拌、蒸煮均可。马齿苋、苦菜、灰菜、扫帚菜等,形状各异,吃法多样。每天清晨,兄弟姊妹迎着朝阳,爬过城墙,穿行在广袤的田野,选拔各种野菜。露水打湿了鞋子、裤脚,刺草划破了手臂、小腿,我们全然不顾。渐渐地,野菜装满了篮子、袋子,兄弟姐妹唱着儿歌回家转。我们上学去了,母亲将野菜分门别类,精挑细选,现吃的,留出来;储存的,挂绳上晾晒;剩余的,喂鸡、喂鸭、喂兔子。

灾荒年,家家缺吃的,人人饿肚子,柳树叶榆树皮,都成了人们裹腹充饥的好东西,街坊邻居时常有人被饿死。

这天下午,已好几天没吃东西的我,饿的躺在炕上,昏沉无力,奄奄一息,我切身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唉!难道就这样被饿死?我才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呀!

“不能死,到野坡里找吃的。”

死亡的恐惧、求生的欲望促使着我,双手抓住炕沿,晕晕乎乎地下了炕,双手扶墙,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屋子。

走几步,歇一歇,好歹爬上城墙,淌过月河。眼前是一片茄地,眼望着茄棵上长着的那些茄子,我欣喜若狂,不顾一切钻进地里,顺手摘下一个半青半紫的大茄子,狼吞虎咽地啃吃了起来,淡绿色的茄汁飞溅,涩得拉不动舌头。

吃过茄子,我坐在月河边,从杂草中挖出一条茅根。茅根那细长白嫩的根茎,在泥土中蜿蜒穿行,隔不远根茎周圈又长出无数细小的分根,深扎于土中。我用力将茅根一节一节地拽出,捋净上面的泥土,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啊!茅根真好吃,嚼在口中丝丝沁甜,淡淡清香。

吃过茄子,嚼完茅根,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我立起身,在荒草中选拔了一些马齿苋、扫帚菜、银杏菜,回到家放进锅里煮熟。虽说缺油少盐没啥滋味,可就是这没啥滋味的野菜,却挽救了我奄奄一息的生命。

灾荒年,家里吃饭是分着吃的。每到饭时,兄弟姊妹端着碗,围坐在娘的周围,期盼着分点吃的。无论做什么饭,母亲总是不偏不倚,一人一份。虽说吃不饱,时常饿肚子,可我们都理解母亲。不是她不想让我们吃饱,而是粮食不够吃。母亲这样做,是为了她生养的七个孩子都能活下去。

晚上睡觉,全家人挤在一盘土炕上,我和大强弟同睡一个被窝。吹灯了,睡觉了,黑暗中大强弟将一块菜窝窝塞到我手中,低声说:“二哥,你肯定饿了,就剩下这么一点点,吃了吧。”

手握着这半块菜窝窝,我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兄弟姊妹中,大强弟最会过日子。吃饭时分到那么点吃的,他从舍不得一次吃完,总是留下那么一点点,到了饿得实在撑不下去时再拿出来吃。其实,大强弟仅仅比我小一岁,我饿,他同样也饿呀。俗话说,难时帮一口,胜过富时帮一斗。虽然现在日子过好了,吃不愁,穿不愁,天天像过年。可每当想起灾荒年时期,大强弟给我的那半块菜窝窝,依然感动得泪流不止。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家里再也找不出一点吃的。万般无奈,我和大强弟扛起铁掀、锄头,顶着刺骨的寒风,来到空旷的田野。这时节,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走出老远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最后来到一片地瓜地。明知道地瓜已收完,可俺俩仍然用铁锨翻,锄头刨,期盼着通过深翻能找到点遗漏的地瓜根巴。工夫不负有心人。干到中午时分,总算从硬邦邦的冻土中,翻找出了几块残缺的地瓜根巴。中午好歹有点吃头了。正欲回返,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突然来到俺俩跟前,自称这块地是他家的,要强行没收我们挖到的地瓜根巴。

忍冻挨饿,锨翻锄刨,好不容易挖到这么点吃的,岂能给你!我俩遂与其争辩:“你说这地是你家的,有什么证据?再说,这地即便是你家的,地瓜早已收完,我们翻土复收,有啥过错?”

那人欺负俺俩年小体弱,上来就要抢弟弟手中的面袋。弟弟见势不妙,撒腿就跑。那人紧跟其后,穷追不舍。跑出老远,一条小河突然挡住了去路。眼看要被追上,被逼无奈的弟弟嗖地一下,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桥上过路行人见状,大声斥责那男人:“这么冷的天,把孩子逼到河里,为了几块地瓜巴子,你还真想要了孩子的命?”在路人的斥责下,中年男人悻悻离去。

灾荒年时期我读小学。这天早上我空着肚子去上学,上第三节课时,饿得头晕目眩,虚汗直冒。这时,我忽然看到窗外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晃动。“哎,好像是姐姐!”下课后,我赶紧走出教室,姐姐迎上来,将一个手绢包着的地瓜面菜窝窝塞到我手中,爱怜地说:“春生,早上一点东西没吃,姐姐知道你饿了。趁着下课,快把这菜窝窝吃了吧。”嘴里咀嚼着菜窝窝,心中感恩有个好姐姐。

八月的一天上午,家里没一点吃的。姐姐跟我说:“春生,与其饿着等死,不如我和你去坡里拔野菜卖。卖了钱,姐姐给你买好吃的。”

盛夏酷暑,骄阳似火。我和姐姐顶着日头,穿行在田间、野坡。为了好卖,我俩专拔那些鲜嫩的、人们爱吃的银杏菜、马齿苋。太阳晒红了脸蛋,汗水湿透了衣裳。接近中午,我和姐姐一人扛着一面袋野菜,走街串巷,来到南门柳树行子集市,一边擦抹汗水,一边解开面袋,翻露出鲜嫩的野菜。为了招徕顾客,旁边的摊主在起劲地吆喝着。在学校我虽是朗诵高手,可待到叫卖时,却羞怯得怎么也张不开口。姐弟默默站在树下,等候着买主。忽然,我看到两个女同学从远处向这边走来。“哎呀,不好!要是同学看到我在这里卖野菜,多丢人!”女同学越走越近,情急之下,我匆忙起身躲到远处。看同学走过去以后,又悄悄地返了回来。姐姐看到我羞愧不安的模样,安慰我说:“春生,现在是灾荒年,家里没吃的,咱拔野菜卖,不丢人!”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骄阳似火,突然间就乌云密布,接着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和姐姐蜷缩在柳树下,淋得像个落汤鸡。夏天的雨,来得急,走得也快。一阵急雨过后,天遂放晴。太阳渐渐落山了,一天没吃东西的我,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唉,咱拔的野菜啥时才能卖出去呀?”就在我灰心焦急之时,一位老大娘来到跟前,一边翻看野菜,一边问:“小姑娘,这野菜咋卖?”

等到现在,好歹盼来了买主,姐姐赶紧凑上去,说:“大娘,这野菜是俺和弟弟上午拔的,既鲜又嫩。俺没卖过,也不知道要多少钱。你看着给吧,两袋都要了,一块钱,行吗?”

“你姐弟俩够可怜的,两袋我都要了。”

一块钱,在有钱人眼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有生以来,凭着自己的劳动,挣来的第一块钱。

姐姐拿着这一块钱,高兴地拉着我的手,来到一瓜摊前,五毛钱买了两个黑皮大面瓜。饿了一天的我,手捧着大面瓜,大口大口地吃在嘴里,那个香、甜、面,好吃还充饥。

灾荒年终于熬过去,可母亲却病倒了。1963年冬,母亲查出贲门癌,虽然到北京大医院动了手术,可发现太晚,瘤体太大,未能切除。转年初夏,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时年三十八岁的父亲,一个人拉巴着七个未成年的孩子,食不果腹,度日如年。

面对这荆棘塞途、枯鱼涸辙的境遇,全家人手挽手,肩并肩,挺直腰杆,砥砺前行。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到了晚上,全家人围坐在小桌前,糊信封、缝草篮里子、剔石棉绳……哥哥还领着我和弟弟,从城墙上撅土,到湾里挑水,和泥、脱坯,晾干后卖钱。学校放假,我到工地当小工,大强弟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大妹妹十三岁进工厂,小弟弟八岁学会了做饭、蒸馍馍。

熬过漫漫寒冬,迎来烂漫春天。如今兄弟姊妹都长大成人。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家家过上了好日子。日子过好了,兄弟姊妹患难与共的经历没有忘记,吃野菜结下的情谊牢记心间,勤俭持家、互帮互助的良好家风继续传承和发扬。

上世纪八十年代,旧城改造,俺家老宅子拆迁,补偿了三套住房。现如今人们都知道房子值钱。有些家庭,为了争夺房产,成员间打破头,撕破脸,甚至打上法庭。俺家却不是这样,在补偿的房产面前,无人争抢,更无吵闹。当时父亲在世,自然留住一套。姐姐的儿子结婚,她分得一套。大强弟所在工厂效益不好,住房相对窄巴,他亦分得一套。

父亲过世后,兄弟姊妹不忘姑、叔扶助之恩,一致意见将父亲居住的房屋交由姑、叔处理。叔叔回老家途经北京,顺便捎来姑姑的“手谕”。姑姑念我孝顺,自愿将她应得的一半房屋惠赠予我。看过“手谕”,我当即表示:“姑姑的心意我领受,可她应得的房屋,我一个平米也不要。”

利益面前,兄弟姊妹不争不抢,互敬互让;遇有困难,齐心协力,互帮互助。1988年8月,姐姐来齐鲁医院看病,诊断患脑垂体瘤,急需住院动手术。我和妻子跑前忙后,兄弟姊妹也从老家赶了过来。

手术头天晚上,我来到主刀朱大夫家,向其哭诉:“我十五岁没了母亲,下面还有两弟、两妹,是姐姐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长大,我们不能没有姐姐。恳求大夫无论如何救救她……”

听完我的哭诉,朱大夫眼含热泪,动情地说:“我从医这么多年,动过这么多手术,从未遇到过你们姐弟感情这么深的。放心吧,我和我的团队一定尽全力做好你姐姐的手术。”

从朱大夫家里出来,我来到病房,突然看到被剃光了头的姐姐,悲痛万分,心如刀割。想哭,却不能哭,那样会增加姐姐的心理负担。

姐姐望着我,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流淌。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春生,你姐姐明天就要动手术,开颅手术,能不能下得了手术台,很难说。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下不了手术台,你可要帮着姐夫照顾好我那两个孩子。”

我强忍悲痛,竭力宽慰她:“姐姐,我刚从朱大夫家里过来,他让我转告你,一定放宽心,睡好觉。明天他们尽全力做好你的手术。灾荒年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怕这么个手术?再说,现在的医疗技术发达,朱大夫水平又高,明天你的手术一定能成功。”

离开病房,告别姐姐,一迈出病房楼的大门,我便忍俊不禁痛哭了起来。路过院中小径,走进径旁花园,仰望明月,我对天祈祷:“祈求老天保佑,明天姐姐手术成功!”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朱大夫团队共同努力下,姐姐手术顺利成功。兄弟姊妹轮流陪护,细心照顾。我和妻子精心为姐姐调理饮食,悉心照顾家人。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兄弟姊妹的陪护下,姐姐痊愈出院。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瞬间三十余年过去,每当姐弟相逢,我望着姐姐那红润的脸庞,总打趣说:“姐姐虽是奔八之人,可越活越年轻。瞧你这精气神,比弟弟妹妹还好哇!”

每当这时,姐姐总是满脸笑容,幸福自豪地说:“姐姐能有今天,多亏有你这个好弟弟!”

前些日,姐姐因病住院,耄耋之年的哥哥得知后,多次打电话询问病情。尽管疫情防控紧张,仍然想方设法,让女儿陪同,到病房看望妹妹,并带去了她最爱吃的荠菜水饺。

山川大漠,江河湖畔,野菜无处不生,顽强生长。

“惟荠天所赐,青青被陵冈。”野菜乃上天赏赐的天然良物,自古深受人们的赞美与喜爱。我对野菜有着特殊的感情,它曾挽救过我的生命,特困时期,为我们这个穷苦的家庭带来信心和希望。

吃野菜长大的兄弟姊妹,情深似海,恩如山高。

于春生,笔名崖柏。原山东省口岸办主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化网作家委员会副会长,北京写作学会文化艺术促进会副主席,中国西部散文南国文学社顾问。曾荣获“中国实力派优秀作家”、“2020最美作家”荣誉称号。散文“母亲的寿衣”荣获“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奖特等奖。”“醉美塞班岛”、“塞班岛观海”荣获“全国首届、第二届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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