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河，在远古常被人“梦涉”，《左传》上存记载，《诗经》里有传诵，可见洹河当势之盛也。从古到今，洹河说风景吧，确无过人之处；说历史的承载，便有几分说处，殷商的繁华世人皆知，邺下的风流传递着魏晋消息，历史上曾有壮阔的波澜，但那也是过眼云烟，已不可追矣。对于洹河来说，永恒不断的是流动，千古可见的是鱼游。
鱼对于洹河，正如日子对于历史。但现在的洹河已很难见到古书上说的“步临清波”了。河面时窄时宽，水流时急时缓，但千百年来却是没有断流过。正因为如此，它便有众多种类的鱼，鱼的适应性超过了环境变化的速度。有鱼的地方，便有钓客，这是一个规律。你看河边散坐着不甚整齐的钓客，他们煞有介事地凝视着河面。奇怪的是，这些钓客的鱼桶和鱼兜多是空的，有时钓竿忽然一扬，鳞片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一道稍纵即逝的天文奇观，忽来忽去，全是转瞬之间的事，让伫立在河堤上的闲游者，看着钓客们娴熟的技艺和惊喜的场面，常啧啧称奇，河面留下几圈涟漪之后便又重归于宁静。河面微波不起，展如绿绸舒放，柔美出旖旎可人的风情小景。鱼不知有否记性，但瞬间被钩住的痛苦，命悬一线的危情，早已忘情在那片宁静的水面，舒展小尾摇起迎风的波纹。这些钓客不是把鱼送进市场或放进家里的锅里，而是放生入河，我觉得好奇，感到善良与残忍杂拌了。我是一个与钓竿无缘，对钓鱼之理、之趣、之识、之道一无所知的人，但爱在河边漫步，与钓客接触多了，便偶尔探讨一下自己的不解和困惑。钓客说，鱼经一钓，重归水界，便会有一种逃脱的幸福，微小的痛感反而会刺激它们眠态中的细胞紧急动员起来，修补伤口，增强体质，其泳速和机警程度也会空前提高。我不知钓客的说法是否有科学道理，但关于鱼的悬念反而越来越多了。
过去读《庄子 • 外篇》，尤喜《秋水》。这让我想起那段传诵千古的“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关于鱼快乐与否的答问。我虽佩服庄子顽强探求真理的过程，但钓客话语的玄妙，比庄子还要深奥难懂。庄子与惠子的这场争论，历经千古未歇，那是因为双方都保持着独立的主体，论由自出，述说的都是自己的感觉，正如没有两片相同的叶片一样，人们的观点也都是各执一词罢了。人是通过语言沟通的，但效果往往不理想，那么人与植物、动物、微生物之间是否也可以沟通呢？庄子看来是容易的，所以语言便显得有点多余，有时还会因语害意，造成误会。在我看来，庄子与惠子关于鱼是否快乐的争论，要由两人都变成鱼的时候才能彻底解决。后来，我笑自己天真，因为同类之间的沟通是最难的，相同的地方越多，争论的观点越异，经历越是相同，认识越不一致。正如愈熟悉的人反而距离愈远一样，越是感同身受，越是不可接受，这便是人的劣根性。
现在在洹河之上修建了硕大的于曹闸，将洹河拦腰一断，虽然水会越来越多，但在上下游畅游的通道堵了，鱼的生存有了危机。但从另一方面说，虽然天地小了，但鱼生活的深度有了。鱼翔浅底，可羡繁华，但却要承受污染之苦。隐居静水，孤独寂寞，却可享受禅思之乐。我没有庄子玉树临风般潇洒的风度和姿态，但我认为，鱼也好，人也罢，快乐源于自身，只与自己心情有关，与他物无涉。生活简单是快乐之源，深究多思就会烦愁多。作为洹河之鱼，不管是来自上游源头，还是盘旋在闹市桥头，是在河边，还是在深渊，自由自在地畅游是一种生活，明知危险重重，也勇敢地去叼食钓客们精心调制的诱饵，虽然惊喜只是那么一瞬，也要乐不可支地体验一下冒险带来的刺激，尽管有时会伤痕累累，但也为自己的人生留下值得骄傲的回味！
关于洹河，我曾写过它的柳影、清明与秋色。我坐在洹河岸边，用手撩着这寒冬里有些冰凉的河水，向着深水处驱赶着不时聚到这里的鱼群。鱼有些慌乱，四处逃逸，可不久又惊慌失措地游了回来。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的怜悯反而纷扰了它们惯常的平静生活，因为我听人说，凡是有水的地方皆有鱼，鱼籽在干燥的土壤里可以存活成万上亿年，雨水冲地入河便会不断丰富鱼的种类和数量。人类可能会灭绝，但鱼生生不息永远不会绝迹。我用手机拍下这带给我思考和快乐的鱼群，心存感激又忧虑重重。最近，我看到一则资料，资料显示，鱼有情感表达，对未来有自主选择，如果水质污染加重，鱼会自杀。在这里，我要祝愿这条千年流淌的母亲河万古长“清”，既为人类，也为鱼类提供宜居舒适环保清洁的生活环境。
从这个角度说，鱼快乐与否，已不用庄子与惠子几千年的长辫了，鱼知道，人亦知道。我们知道，你们知道，他们亦应该知道。
作者简介
王兴舟，笔名东坡石，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有诗集《月舟集》，散文集《贮云集》《那时花开》《太行风土小记》《梦里 有几朵花儿在开》等专著。
